現在關于嚴復一生的經歷可以在很多書或者網絡上讀到,比如史華慈寫的《尋求富強——嚴復與西方》,還有維基百科、百度百科等。不過如今他在人們心里留下的,多數都是一堆資料性的概念,比如中國近代著名啟蒙學者、思想家、翻譯家、教育家、復旦公學第二任校長、國立北京大學首任校長,慈父、鴉片煙鬼,還有袁世凱、張勛復辟的乏走狗等等。
另外現在大家對嚴復的了解,也就是他作為一個啟蒙思想家的主要貢獻,多數是他在西方政治體制、哲學、社會學、自由民主思想和教育等方面,而對中國在科學思想和科學技術進步等方面所起到的啟蒙作用卻不常被人提起。
那么他究竟對中國的科學進步有過什么貢獻呢?從前面羅列的,嚴復翻譯的各種西方書籍中可以看出,赫胥黎的《天演論》是屬于自然科學方面的,起碼是具有自然科學方面內容的書。因為赫胥黎這只達爾文的斗犬,在這本書里其實就是在宣揚達爾文的進化論,只不過他又從社會倫理的角度探討了達爾文的進化論,并且他是極端反對當時濫用達爾文的進化論而興起的所謂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嚴復用這本《天演論》,和“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這幾個純粹的中國文字和中國語言,把達爾文進化論的精髓第一次帶進了中國。
嚴復翻譯這本書不僅僅是逐字逐句把赫胥黎的書翻譯完了事,他還在書中寫下了大量的旁注,用他自己的理解又對達爾文的進化論進行了一番解釋和論述,著名哲學家馮友蘭這樣評論:“嚴復翻譯《天演論》,其實并不是翻譯,而是根據原書的意思重寫一過。”[13]
嚴復在《天演論》的旁注中描述和討論了大量的科學思想,比如關于科學精神他寫道:“學問格致之事,最患者人習于耳目之膚近,而常忘事理之真實。如今物競之烈,士非抱深思獨見之明,則不能窺其萬者一也。”[14]這些桐城派的古文就是沒張愛玲的言情小說容易看明白,幾道老先生的意思是,搞科學研究最怕的就是只看到膚淺的現象,“習于耳目之膚近”,而忘了去探索事物的真諦,“忘事理之真實”,在競爭如此激烈的時代,如果沒有獨到和創新的思想,“抱深思獨見之明”,那你看到的還不到萬分之一,“不能窺其萬者一也”。這里嚴復給我們描述的,其實就是我們現在天天在嘮叨的科學精神和創新精神,所以這些話不但在100多年前的19世紀,穿越到21世紀的今天也都挑不出半點毛病。
還有一段翻譯,嚴復也寫得十分精妙和富于哲理:“道每下而愈況,雖在至微,盡其性而萬物之性盡,窮其理而萬物之理窮,……”[15]“每下愈況”出自于《莊子》,是東郭子問莊子道究竟在哪兒的時候,莊子說的一句名言。而嚴復卻把這個“每下愈況”用在解釋科學方法上了。他這里所謂的道,其實就是自然萬物的規律,任何事物都是可以“每下而愈況”的,也就是可以把事物分解為更小的單元,于是“雖在至微,盡其性而萬物之性盡,窮其理而萬物之理窮”,只要研究和認識了每個小單元,那么整個事物也就可以盡其性,找到事物的規律了,窮其理。
這其實就是嚴復對科學中還原論思想的描述。我們知道,還原論是一種科學上很常用的方法,比如現代生物學把生物從一個完整的個體分解到了細胞、分子、DNA水平,物理學把物質分解到了分子、原子、原子核里的質子、電子,甚至更小的輕子、夸克,然后從對細胞、DNA和原子、質子、電子的研究來了解事物整體的規律。
不僅如此,在嚴復的《天演論》里還包含了大量的科學史知識。從古希臘的泰勒斯開始,一直到他所在的那個時代許多偉大科學家的故事,以及進化論產生的前因后果等,都被嚴復生動地描述了一遍。嚴復在《天演論》里寫的這些旁注,簡直可以集成一本相當完整的通俗西方科學史。
嚴復翻譯這些洋人的著作,雖然用的都是古文,但他的古文讀起來十分地流暢,文采飛揚,用字極其精妙。這除了他是個桐城派以外,他在翻譯這些洋文書籍的時候,還遵循一個原則,那就是:信、達、雅。信就是忠實于原著的思想,達是語言通順、易懂、規范,雅更是講究文采和流暢的風格。所以嚴復在為翻譯某個外國字時,經常是“為一名之立,而旬月躊躇”,竟然會為“一名之立”躊躇琢磨一個月!真不愧一個玩文字玩到極致的桐城派大家。“桐城氣息十足,連字的平仄也都留心。搖頭晃腦的讀起來,真是音調鏗鏘,使人不覺其頭暈。”這是魯迅說的。
嚴復作為中國的一位啟蒙思想家,應該說是極為稱職的,從他翻譯的《天演論》可以看出,他已經看到和認識到國家富強究竟來自哪里,現在我們都知道無論何種先進的思想、先進的社會制度和先進的教育方式,都依賴于科學和科學技術的發展和進步,因為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是一切的基礎。對此顯然嚴復已經非常清楚,所以他把赫胥黎的《進化論與倫理學》翻譯成《天演論》,不僅僅翻譯了赫胥黎所描述的進化論,嚴復還以自己對西方科學的認識和了解,為大家講述了科學思想以及西方科學的整個發展歷程。
嚴復對后代的啟蒙、啟發和影響,也可以從魯迅的評論中看出來:“看新書的風氣便流行起來,我也知道了中國有一部書叫《天演論》。星期日跑到城南去買了來,白紙石印的一厚本,價五百文正。翻開一看,是寫得很好的字,開篇便道:‘赫胥黎獨處一室,在英倫之南,背山而面野,檻外諸境,歷歷如在機下。乃懸想二千年前,當羅馬大將愷撒未到時,此間有何景物?計惟有天造草昧……’哦,原來世界上竟還有一個赫胥黎坐在書房里那么想,而且想得那么新鮮?一口氣讀下去,‘物競’‘天擇’也出來了,蘇格拉底、柏拉圖也出來了,斯多噶也出來了。”(《朝花夕拾 鎖記》)
6一個有價值的普通人
嚴復(后左二)參與1906年歸國留學生考試(嚴復三次考進士皆名落孫山,但于1909年被清廷賜予文科進士)
嚴復和大家一樣,是個普普通通的人,他的個人生活多數時間是不得意的,雖然學富五車,可由于他上的學都屬于旁門左道,不是科舉仕途,所以回國以后得不到朝廷的重視。
從英國回來以后他在母校福建船政學堂做過教習,所謂教習雖然屬于一種學官,可無品無級,和窮教師沒啥區別,后來又在天津北洋水師學堂做過總教習,還是個吃粉筆末的,1889年“報捐同知銜”,就是花錢買了“同知銜”,委任北洋水師學堂會辦,同知銜的會辦雖然是個五品小官兒,但卻是個副職,1890年嚴復好不容易熬到了正職——總辦,可因為和李鴻章大人意見不和沒過多久就不干了!
沒做過多大的官,也沒掙到多少錢的嚴復,他的后半生主要精力都放在了翻譯上,后來除了一點微薄的薪水,基本靠版稅勉強度日,不得意的生活讓他染上了鴉片煙癮。